当晚，天将黑，斥候兵寻得一处村落，将领们住进了民宅，下等兵自行搭帐篷。
萧湛翻身下马，站在村口，正忙着与斥候兵商议后两日的行程，让湘儿先进村子。湘儿许久没住过有人烟的屋子，一时间还有些不大适应，她踩着一位随从的背下马车，侍卫们手握着火把，村子里跪了一地的人，然而放眼望去，都是大同小异的后脑勺，湘儿也分不清具体哪个是哪个。
一位白发老人恭敬地上前与她说了两句话，她懵懂地应承了两句，紧接着便由斥候兵前面带路，她跟在后面一路匆匆地进了间屋子——房间不大，但陈设干净，窗户上贴着窗花，棉被也都是新的。
有墙的屋子自是比布制的帐篷要暖和的，再加上内间是三面挨墙的大通炕，东厨还烧着火。才刚入秋，还没那么冷，湘儿进了屋便脱掉了直领对襟的红地白竹叶绣花配银丝斗篷。柳杏和春蕊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回来跟湘儿通报，说斥候兵说这原本是村里里正的屋子，一听说公主来了，又早听闻公主素来刁蛮残-暴不好惹，所以就早早地收拾好了房间，自己卷铺盖走人睡牛棚去了。
湘儿：……
哭笑不得。
但仔细一想，反正这行军之中她这位公主最大，即便她没有这个刁蛮残-暴的恶名，里正也一样是要让出房间给她睡的。“行吧，他想睡哪儿就睡哪儿吧。”她既已无从更改，又何必多余强求呢。
她脱掉软底鞋，懒洋洋躺到铺着厚褥子的大通炕上，舒服地伸懒腰，将身体摆成了一个大字。老话讲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，她也觉得自己这最近已慢慢地熟悉了这不愁吃穿的好日子，身子越来越懒，力气也越来越散，常言道一旦这养尊处优惯了，就很难再吃苦受罪了，再想想不久前她原本还想过要逃离公主府去民间过日子……
难咯。
她就快回不去了，她越来越习惯当公主了。
思及此，她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，立马叫春蕊拿来《三字经》，自己趴在炕上将书页又快速地翻了翻。春蕊和柳杏陪在她身边。上午柯进贤诵读时，她偷偷背下了读音，现在只要将读音和文字一一对应，她就能识得那些个生字了。
她用手指头比着书本上的那些字一个个往下背：“人之初，性本善。性相近，习相远。苟不教，性乃迁。教之道，贵以专。昔孟母，择邻处。子不学，断机杼。窦燕山，有义方。教五子，名俱扬。养不教，父之过。教不严，师之惰。子不学，非所宜。幼不学，老何为……”
春蕊和柳杏对视一眼。
其实她们早就察觉出这眼前的华阳公主与以前的不同。
以前的华阳公主能文善武，在同辈的公主之中，她最得老皇帝喜爱，不仅因她练得一手好字，还会骑马射箭，巾帼不让须眉。宫里人都道她并非寻常女子，故而她恃才傲物、恃宠而骄，那也是人之常情。
然而近几个月的公主却完全不一样，她不看书，也不写字，唯独翻过的书本是《三字经》。前几日驸马带她骑马，她连马背都不知该如何上，若说这全是因她故意装柔弱勉强能说过去，但就还有一件事是怎么都不说通。前几日大雨那天，在驸马赶到山洞之前，她们俩在山洞里煮暖锅，公主好心来帮忙，加了点当地的野菜到锅里，春蕊故意问了句公主你以前在宫里不是不吃这种山野菜的吗，公主忙说了句对，然后就把锅里的野菜给挑出来了。
但其实公主在宫中是吃野菜的。有一次御膳房偷偷地给她做，被姜贵妃发现了，还狠批了公主一顿，自此公主虽然吃得是少了，但偶尔还是会吃的。
一个人的口味喜好可以变，但记忆是不会变的，倘若她根本不记得也不知道自己原来喜欢吃野菜，那只有一种可能……
这个人不是公主。
……柳杏和春蕊早知道了，只是一直藏在心里面并没有说出来。其实究竟谁是真正的公主又有什么所谓呢？湘儿待她们不薄，她们也过得很好，真正的华阳公主整日喊打喊杀残-害了多少黎民百姓？一旦真把她找回来京都的百姓又不知道要过上什么提心吊胆的日子，她们不要把真正的公主找回来，她们宁可冒着欺君之罪，她们宁可将错就错。只要这个公主可以福禄无忧，那她们就有机会安度余生。
两个人目光坚定地望着彼此，手捏着帕子，暗暗地点头。
湘儿还趴在大通炕上认字，忽然有点卡住了：“三才者，天地人。三光者，日月星。三……”琢磨琢磨，后面那段是怎么背的呢。
“纲。”柳杏上前一步：“夜里烛火暗，公主看不清了吧？我兄长的名里有这个字，是纲。”
湘儿恍然大悟地点头，继续背：“三纲者，君臣义。父子亲，夫妇顺……”
柳杏欣慰地颔首，放心地松了一口气，春蕊又凑了过来：“公主，徐家村猎户很多，这里的人都擅长弯弓射箭，公主难得到北疆的民间来一回，若明日暂停行军，要不要体验一把猎鹰猎兔？”骑马和射箭是华阳公主八岁时就会的，湘儿这前几日骑马已经学了，但射箭还不会呢。
湘儿一怔，轻咬了下嘴唇，这射箭她倒是有心想学，就是那猎鹰猎兔……杀活物……“好像是有一点儿残忍哈……”
春蕊抿唇，低头，也明白她心地善良：“那公主再想想，不管您何时想玩春蕊都能去安排。”
湘儿点头，翻了身继续看书。
……
一个时辰之后，夜阑更深，萧湛如约来了。
他脱掉了身上的浅色外袍，湘儿正趴在书上睡觉。他笑笑，将外袍挂好坐到了湘儿的身边，手指轻轻地拂了拂书页的折角，湘儿迷迷蒙蒙地睁开眼。
“还想听我读吗？”他指了指《三字经》。
湘儿摇头，拉松着眼皮从炕上爬起来，脑仁痛哦，她已经看了一晚上了。
萧湛忍俊不禁，倒了碗凉茶过来，湘儿脸颊微红地接过茶碗，抿了一小口，很快就精神了许多。
屋子里烛火摇曳朦胧氤氲，四下里安静得很，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院子里哨兵巡逻的脚步声。萧湛低头解着手上的纱布，湘儿凑过去帮忙，看着他手腕的绑带，绰约间又想起先前春蕊的提议。
“驸马……明日行军吗？”
萧湛摇头：“不用。”
“那明日我能去村子外面练一练拉弓射箭吗？”
“你想猎鹰猎兔？”
湘儿眼睛亮亮的，否认：“我要射旁的东西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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