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自堂邑侯的车夫认出来人的声音,叫停了陈午的座车。
轻车还没停稳当,陈信就扶着车框小心地下来。汉军卫士们见状,让开一条通途,让陈信可以走到父亲的马车前。
陈信歪歪扭扭地踱到车门前,缓慢行礼:“阿父,儿不孝来迟。”
“信,前命汝毋相送焉!”陈午叹息着命家僮打开车门,念出一串言不由衷的责怪——傻瓜都听得出,对儿子的不听话,做父亲的很高兴。
可当车门车帘全部敞开,外面情景一览无余时,堂邑侯原来就苍白的面色,立时更白三分。陈午强撑起半个身子,颤抖的手指点向爱子,连话都说不连贯了:“信,阿信,汝……为何?汝……谁人所为?”
烈日高照、酷热难当的八月天,陈信竟然头戴包巾掩住口鼻脖子,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。那形象,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——活像个打算行刺的刺客,晚上出来的那种。
如果不是因为声音,如果不是身高身量放在那里没错,陈午恐怕说什么也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奇奇怪怪的人会是自己的爱子。
打量来打量去,陈午似乎骤然想到什么,整个人一下子瘫在车板上,无力地问:“阿信,乃须?或……”
“阿父,阿父……”陈信急急打断了父亲的询问,目光扫向马车四周的那些大汉正规军:“阿父当知,长安子弟俱好武。”
陈午楞半晌,长叹一声,闷闷问:“如此,汝伤情,何如?”
陈信轻轻道:“未曾伤骨,量无大碍。”
陈午沉痛地望向儿子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对‘未曾伤骨,量无大碍’一句的真实含义,他一清二楚——他现在就在受着。
‘出手的角度刁钻,伤到,痛彻心扉,但不致命致残。那两个——尤其老三——武技上的功夫,都是宫里那位手把手教出来的,和皇子表兄弟们全一路!’堂邑侯想着想着,感到正午的天色在霎那间暗淡了许多:听说那位,已经开始,手把手,教阿娇了!!
想起未央宫中自己遭围殴时,女儿在旁观中表现出来的冷冷恨意,还有那明显超越其年龄的镇定,堂邑侯就觉得脑袋一阵阵绞痛:天子干脆让外甥们都改姓‘刘’算了!皇太后肯定高兴,长公主也不会有意见,哼!
一个两个三个,陈家的嫡子们是一个赛一个都只和皇家亲,谁都不拿他这个父亲当回事。原来还指望陈须能来送送他,可到现在,嫡长子连个影儿都没有。他可是去越地啊,那么遥远,那么危险的地方……
父子俩还在那里相望相怜,轻车上又下来一个穿丝绸衣裙的苗条少女。女子由一名丫头搀着,扑倒在陈午脚下,涕泪不成声:“君侯!”
“呀!”看到匍匐在面前的泪人儿,堂邑侯惊诧莫名:“汝,汝……至此何?”转脸,极不满地瞪视儿子:不是和你说过,千万别让她现身吗?
牵着陈午的衣袖,女子为陈信求情:“君侯,君侯,莫责长公子。乃妾身执意如此。”
陈午:“汝,哎!来则来矣,早归……”来都来了!早点回去照顾双胞胎才是正紧。
“君侯,”女子年轻的面庞,闪烁着坚毅的光:“妾自请相随,同行越地。”
堂邑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:“越地荒蛮,路途迢迢,艰险不可述。汝一介女流……”
女子顿首到地,绝然毅然:“妾生、死、相、随!”
陈午很感动,也很悲伤:“相随?然二子何如?”
“福、庆二子,长兄爱护,足矣!”少女咬着下唇,却不改初衷。
堂邑侯瞅瞅长子头上包得紧紧的头巾,很无语:陈信连自己都保护不了,再别说……
陈信垂首,低语:“阿父,福、庆二弟,入侯邸矣。”
“阿信?!”陈午厉喝。送进侯邸,这对孪生子就等于公之于众了!这如何得了?
陈信倒是镇定自若:“阿父,二幼弟承欢大母膝下,日月昭昭,乾坤朗朗,当无虞也。”陈午闻之一怔,默默咀嚼其中意味,同意了长子的看法:有时候,放到明处,反倒是最好的做法。
见父亲平静下来,陈信一歪一歪走上前,套着陈午的耳朵低低说:“阿父,天子降诏命阿父之越,然,未明确时限……”
陈午举目,注视着儿子的眼睛。
陈信夹夹眼皮,用更低的声音道:“将养,休憩,父可缓缓图之。汉军甲士,信许之以重金……皆受焉!”
凝视儿子良久,堂邑侯欣慰地频频点头;挥袖示意女子坐进车厢,长笑而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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