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下将士正欢饮至酣,顾逢恩跟随顾思林,沿各营缓缓走动,不似巡查,竟如漫步。秋气袭来,离人声远处已可听得见草虫争鸣,似不敌风寒。远远传来琵琶声,想是军士们饮至好处,作乐为和。少顷琵琶声停,开始击缶,那缶声一阵缓一阵紧,终于停止,便闻一人高声放歌:
君子赐宴,小人举觞。严霜九月,击缶中堂。
星汉西流,长夜未央。蟋蟀入帐,雁阵成行。
声何嘹厉,断我衷肠。鸟兽有智,人岂不伤?
不归何为,卫我家邦。不归何为,守我土疆。
家邦何方,门前黄杨。室中何有,白头爷娘。
饲我妇子,稻麦菽粱。家无健儿,田园可荒?
昔握犁锄,今把刀枪。负羽三边,弯弓天狼。
将军恩重,蹈火赴汤。誓破匈奴,凯歌煌煌。
明至沙场,命如朝霜。十无一返,蒿里异邦。
凉沙蔽日,东方难光。来日苦短,去日苦长。
当此不饮,留待北邙?我身虽逝,我心不亡。
愿学鸿鹄,返我故乡。愿学狐死,首向南方。
噫唏!天山无极兮,青海茫茫。
玉关难度兮,河阳不可望。
虽有长风兮,我魂可得远飏?①
起初不过一人随筝声歌唱,其后鼓角齐鸣,众人相和,歌声逐风而远,直上干云。顾氏父子远立静听,不觉东方渐白,云聚月沉。只余那颗天狼星,如出鞘之刃,傲据西北天边,寒光四耀,虽朗朗白昼,不损其锋芒。
虽同属一国,京中的气候,比起长州来便差了半季有余。御园中荷叶初败,莲蓬子老,空气中仍存丝丝暑热余温,不可复闻蝉噪,虽是穷夏初秋而如晚春。延祚宫在禁中正东,宫内池馆多栽种樱、石榴和胡枝子②。此时正当胡枝子的花季,台阁的角落时时可见状如风铃的嫣红花朵。深宫寂寞,晚风熏然而过,铁马叮咚清响。修长的花枝轻摆,那声音便如花朵相撞发出的一般,一院之内再无别的声音,光阴仿佛凝滞在檐角,迟迟不肯向前流去。
院内一绿衣美人手持剪刀站立花前,越墙忽然飞过半支碧绿竹竿,滴溜溜打中了放置在一旁山石上的越窑净水瓶,一声脆响登时划破了院内紧锁的静谧空间。美人略吃一惊,方回想起多年以前的一桩玩笑之事,不由黛眉微锁,虚掩着的院门却哗啦一声便被推开,跑进来一个满头大汗的童子,看样子不过八九岁年纪,眉宇间甚是神气,头上总角,身着红袍,看到院内有人,也吃了一惊,向后退了两步,方驻足发问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一面又上下打量院中美人,见她眉目清丽,身形修长,衣着却寻常,头上亦无珠玉装饰,一时难辨别她的身份,遂又开口问道:“你在哪位娘子的位下?我怎么从前没见过你?”
看他的年纪打扮,美人大略已猜到了他的身份,手上动作未稍停止,一边用剪刀仔细挑选着剪切花枝,一边微笑道:“我也从未见过你,你又是什么人?到这里来做什么?”孩童负过手去,仰首倨傲道:“你不肯说给我知道,我何必要先告诉你?我来寻我的马,你可曾看见了?”美人方知适才那半支竹竿是这孩子的竹马,不觉好笑,信口相嘲道:“爰居爰处?爰丧其马?③小将军既然失了马匹,应向林下寻找,为何求田问舍④,来到此处?”童子愣了片刻,只觉她语音轻柔,念起诗来说不出的好听,虽不知她何人,却又不愿就此被她看轻,略一思量,方正色答道:“林下多有悲风,非君子安身之处。歧路亡羊,理当就近求之。”他年纪虽小,却聪明外露,口角十分老成,美人越发觉得可笑可爱,一手指着那竹马道:“小将军的马便栖在此处。只是现下还有一桩麻烦,将军的马踏碎了我的花瓶,使我不得供养佛前之花。官马伤了民财,将军该当何罪?”童子这才注意到打碎在草间的瓷瓶,拾起一片仔细看了看,皱眉问道:“你究竟是何人?”美人微笑反问道:“花瓶一事小将军还未回复,为何只管问主人?难道小将军判断官司,还要因人而异?”童子摇头正色道:“你大约不知道,这瓶子看起来不起眼,却是前朝越窑的真品。此时打破,你家娘子必定要责罚你。你可引我前去,我亲自向你家娘子说明实情,不使你受到牵连。”
美人吃惊地看他一眼,方想说话,门外忽然又探进一个小小头颅来,怯怯发问道:“六叔,我的马还没有要回来吗?”
美人闻言,如遭重锤,举目望去,见一个四五岁幼童立于门后,魔合罗儿一般,瘦小身形,头绾两角,余发披于脑后,露出的前额如敷粉一般清秀可爱,小手中捏着一支竹枝做的马鞭,正倚门悄悄向内探望,见自己望向他,连忙又将脸缩回了门后。那踌躇眉宇绝似一人,她手中的剪刀登时垂落,另一手却紧紧捏住了剪下的花枝,枝上尖刺,如利齿一般咬进她掌心之中。
两个孩童不知她何故突然做此态,不由隔了半个院子面面相觑,门口小童等了片刻,便又悄悄招手道:“六叔,我不要马了,你快些回来罢。”
正说话间,几个宫人已经赶上前来,其中一人一把抱过那幼童,左看右看有无磕碰痕迹,嘴中却忍不住抱怨年长者道:“请六殿下也开恩体恤体恤臣等罢,就一眼没有看到,殿下便把大哥儿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。臣只这一条魂,被殿下吓走了大半条,余下的还不知道招不招得回来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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