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睛，大约在三年前，他到庆国府拜访的时候，就看到过。
那时的眼睛安放在一张稚气未脱但微显棱角的脸上，眼波流转之间充满着好奇与烂漫；而现在，这双眼睛却闪烁着悲恸与痛苦，在经过现实的洗礼后，又有一种无畏透露出来，照射到注视者的心里。
也正因为这双熟悉的眼睛，他并没有被第一眼的血印吓到，而是立马就认出了眼前这个少女，略带着惊诧与疑惑，缓缓地发问。
“云小姐？”
“是我。”云清勉强咽下进入腔喉的一股热血，将平稳的声音发出。
“你的脸怎么弄成这样？”初始的惊诧散去，只有疑惑存留。
“没什么，是我自己不小心磕到的。”
磕到的？林崇岩的眼角稍微弯了弯，能磕成这样可真是个奇才。她到底是真的蠢找不到好的借口呢，还是不想说出实情呢？
他从她脸上看不出答案，因为她的脸和他一样，深沉平静得如一潭深泉。
他退后了两步，仔细看了看她护住的两个女孩：“杜大人，这两个女孩是谁家的？”
奉銮官低声回答：“是云如归的两个小女儿，云泠，云溪。”
怪不得。他心里有数了，再次低下头直视云清的眼睛，只留下一丝冰冷的笑意：“云小姐，你刚刚说这儿不干净，是哪里不干净？”
云清并不想回避他冷锐的目光，同样直视着他：“雪进来了，落在客人们的位子上，桌上地上都弄脏了，得全部清理一遍，都弄干净了，才能不丢大明的脸面。”
这是话中有话。
林崇岩双手叠在身后轻轻蜷握，沉吟起来：“云小姐这么见不得污垢，看来还是得历练历练。”
“托大人的福，我才能在这里历练。”
初时的心绪纷乱之后，云清的心正在渐渐平静，自从林崇岩开始上前询问，她就一直在梳理自己的思路。
这些衣冠禽兽，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和自己的妹妹的，必须找到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，必须把自己的命运和他们的利益关联。
只有这样，这些混蛋也许才能暂时收起獠牙，放过这一夜。
各种思绪纷至沓来，她奋力抓握出其中一条头绪。
“但是我两个妹妹年龄尚幼，又是保国将门的后人，若是她们现在给了外来的洋人们享乐，难免不会落人口舌，又或者被拿来大作文章。请大人三思！”
林崇岩愣了一下，她的话点醒了他脑中的某个画面。
云清直着脖颈坦然地看向他，要从他的停顿中看出背后的心思，也要用自己的不卑不亢扫去他的高高在上。
林崇岩没转移开视线，他知道这姑娘说的有道理，不过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想到这些，机敏的程度倒是让人吃惊。
“来人！先把这两个女孩带下去！”
他终于发话了，这两个女孩是将门之后，真把她们打入地狱，自己的行径也得落人口实，他必须得考虑那些个清流文官的虎视眈眈。
而且，她们也确实是云如归的女儿，云如归，对他曾有恩情，他不想赶尽杀绝。
两个女孩立马被抱着离开了厢房。云清想目送她们离去，也想握住她们的手和她们说会话，安慰她们受惊的心。
但是她没力气了，她再也绷不住，身体一软塌了下去，胸中发出深深的叹息，感觉要把半生的郁结都吐出来。
林崇岩静静看着这一幕，看着她的刚烈转化成柔弱。
几个西洋客商不耐烦了，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，说什么也不能就这么算了。为首的那个客商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，急促地说了几句。
陈公公屏住心中的厌烦，有些气恼地问道：“说什么？”
随从面露难色：“他们说大人们不守信用，这单子不做了。”
“那可不行。”林崇岩头也不抬：“耗费了这么多时日，宫里的人也出面了，说不做就不做了，没有这样轻巧的事。”
“哼！”为首的客商一把踢翻了身下的案几，就要向外走出厢房，其余几个客商也同样起身紧跟其后。
“来人！把门都给我守住了！”陈公公扯着嗓子下了命令。
十来个带刀的锦衣卫齐刷刷地站出来，守到了门前，正对着客商一行人。虽然这几个洋人客商长得人高马大，但是锦衣卫个个身形挺拔，留着络腮胡须，胸膛开阔如江洋大海，身披玄色飞鱼服，腰别寒光毕露的绣春刀，气势上竟比洋人客商高了一截。
客商们一时间都愣在原地，又惧又恼地回头瞪着眼。
“说好了要在这留夜，怎么现在就要回去了？”陈公公重新挤出虚假的笑意：“几位贵客还是好好坐着，被我们汉人女子照顾着，岂不是美事一件？要是贸然到了外面，月黑风高的，保不齐会出什么危险，那咱们可就罪过大了。”
客商们面面相觑，看着蓄势待发的锦衣卫，只得心有不甘地慢慢退回到里侧。
林崇岩微笑着意味深长地说道：“我们的文化里，讲究的是君子一诺千金，我相信你们洋人的文化里也有同样意思的话。早就定得差不多的事，就没必要又拿什么其他的条件来威胁，否则，就不是君子，而是小人了。大明从来不和小人做买卖！”
客商们眼睛都直了，但转头看到门外排排站的锦衣卫，只得把想要骂出的话硬生生地咽回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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