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航又一次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。陈正坤调了下无线电，听见那头董纪安嚷嚷“谁赢也轮不着你赢”。他声音很娇，一点也听不出父亲已经离世，他已经成功到要做董先生了。
“董纪安，这话也包括你。”陈正坤抬起无线电说。
董纪安连骂一分钟，气都没喘。陈正坤在这一分钟里给李航系上安全带，戴上一个头盔，高声问他：“可以吗？”
李航带着头盔一起点头。
陈正坤又切回频道里，笑着说：“纪安，有重复的词。”
这句话，李航是从无线电里听到的。无线电或许也是电的一种吧，所以陈正坤的声音听起来麻酥酥的。
“坤哥，你等着。”董纪安咬牙切齿，“今天晚上你副驾上的就归我。”
陈正坤看了一眼李航，说：“我副驾驶上没有能归你所有的东西。你要座位吗？”
“你放屁，”董纪安更加愤慨，“我都看见你给李航戴头盔了！”
“你瞧，”陈正坤笑了，“你就是喜欢我们航仔又不敢说。”
李航没有听见董纪安的回答，但听到周围忽然有发动机的声音，他能理解车在表达主人超出人类的愤怒，但是他带着头盔，接收到的分贝大打折扣。
李航得意地转了转头，然后头顶被陈正坤按住了。他微微仰着头，感受到陈正坤单手解开了扣子，把头盔掀开一半。外界的声音忽然清晰了，在纪安的愤怒中，李航听见陈正坤说：“董纪安发疯就好办了。一会儿他帮我挡车，我第一，他第二。比赛时间不会很长，最多十五分钟。第二轮是红仔他们来跑，跑完我送你回去休息。”
李航点点头。陈正坤按着头盔的手还没收回去，所以他一下把下巴磕回了头盔里。陈正坤不敢相信地笑了一声，然后一边系扣子一边感叹：“脸可真小，这么紧的头盔，磕一下就缩进去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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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航将这句话当成表扬。因为每个见过大明星的普通人都会感叹“他/她脸真小”。李航和外面的吵闹隔着一个世界，接着无线电里传来了一个女孩子压抑着兴奋的声音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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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员。3、2、1，开始。
好像被人一拳打在肚子上，李航感觉自己和副驾驶融为了一体。前几年还在上学的时候，他也体验过这种感觉。他被别人一拳打在一面潮湿的墙上，死死按住，然后有人嘲笑他“又瞎又哑，一个人两种残疾”。这种事情发生了很多次，他是先天失明，一点还手能力都没有，所以后来他就逃走了。
“董纪安，”陈正坤在无线电里说话，“你拦不住方栋，我就让他得第一名。”
李航觉得坤哥在说谎，因为他向座位里陷得更深了。后来其中一个欺负过他的人，结婚的时候来他家里定糕点，知道是李航以后，说着“对不起”“算了”，然后拉着他妈妈，头也不回地走了。李航那时候就有点释怀了。好像这世界上到处是可怜人，谁都在某个时刻当过逃兵。
陈正坤甩过第一个弯，然后又一次加速。李航在这种连环拳的攻击里，竟然有点开心。他很久没有想过被欺负的事情了，现在想起来，好像也没有什么。那时候没来得及学的盲文，现在也可以学，毕竟他还活着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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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李航，”耳机里有个沙哑的声音叫他，“坤哥过弯这么快，你别是吐了吧。”
要吐也是吐你脸上。李航心里回答他，镇定地在座位上竖起两个大拇指。
“我们航仔？”陈正坤质感非凡的声音里透着骄傲，“担心你自己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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盘山路越向上弯越急，无线电里沉默了很久，李航反反复复挨打。他其实有点想问问那些人为什么欺负他，怎么同样是残疾人还分出等级来了？聋哑比盲人强，能感光的比先天失明强？
明明只要从那个学校走出去，大街上的人就用同一种眼光看待他们，发出同一种惋惜的叹气声。
“操，”暴躁董纪安上线了，“方栋你再挤我，咱们一起完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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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起完蛋。李航也曾经有过那个想法，所以拿起了剪子和刀——自学了理发。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怂，为自己当时退学感到羞耻，又在有些时候为了自己的忍耐力感到震惊。哪个盲人能学会理发呢？他做到了。
“请注意，最后一公里。”甜美的女声提示了里程，马上开始了倒计时，“10、9、8……”
“纪安，”陈正坤笑着说，“和你的发动机说拜拜吧。”
“0。”
李航陷入座椅里，又被别的力量从座椅里慢慢推出去。好像去看一个心理医生，短暂地沉浸在自己的过往里，然后在别人的帮助下建立新的认知。
陈正坤把李航从头盔里放出来，问他：“想吐吗？”
李航摇了摇头。
陈正坤在他头上撸了一把，声音难得地轻快：“赢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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